巫鸿:摄影图像对美术作品的“误读”

查看: 295| 评论: 0| 发布者: 安梦Clover |原作者: 巫鸿 |来自: 中国艺术批评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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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最近读到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内容是关于精神分析学大师弗洛伊德对米开朗琪罗的《摩西像》的解释。根据文章作者玛丽·伯格斯坦(Mary Bergstein)的研究,弗洛伊德对意大利文艺复兴艺术的这一名作情有独钟,不但在19 ...

最近读到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内容是关于精神分析学大师弗洛伊德对米开朗琪罗的《摩西像》的解释。根据文章作者玛丽·伯格斯坦(Mary Bergstein)的研究,弗洛伊德对意大利文艺复兴艺术的这一名作情有独钟,不但在1914年发表了一篇对它的专论,而且在若干场合下把自己和《旧约》中的这个犹太预言家相比(弗洛伊德本人也是犹太人)。弗洛伊德文章中最重要的论点关系到《摩西像》的内涵——米开朗琪罗的这个雕像所表现的是《圣经》中的哪个情节?所刻画的摩西是处于何种精神状态之下?他的动作和表情的含义又是什么?弗洛伊德对这些问题的回答不但显示出他作为一个心理学家的独特见解,也反映了美术史研究的一个历史转折。

据《旧约·出埃及记》记载,摩西按照上帝的旨意引导以色列人逃出了埃及,上帝给了他写有“十诫”的石板,首条戒律是不可信奉其他神和制作它们的偶像。但当摩西拿着石板走下西奈山的时候,他所看到的却是以色列人已经用黄金铸造了一个牛犊,正在对它狂欢拜祭。震怒之下,摩西把法板扔到山下摔碎。19世纪的欧洲美术史家一般认为米开朗琪罗的《摩西像》所表现的正是这个情节:摩西的头部激烈左转,注视着膜拜金牛的以色列人,严酷的表情表达出内心的愤怒。虽然仍然坐着,但他上身挺直,一腿前伸、一腿退后,似乎在激动中正突然站起。继之而来的就将是摔碎石板的刹那。

但是在弗洛伊德看来,虽然这个众所周知的《圣经》故事确实给《摩西像》提供了大致的叙事内容,米开朗琪罗所表现的却是《旧约》中没有明确付诸文字的更为微妙的心理活动:当石板从摩西手中滑下的瞬间,这位犹太圣者实际上已经控制住了他内心的愤怒。弗洛伊德的根据是他对雕像的一个细节的观察和解释。在他看来,摩西右手的动作——他引手向胸,手指插入旋涡般的胡须,使之平息下来——所反映的只可能是他对自己激荡内心的约束,而非暴烈情绪的外在发泄。《摩西像》表现的因此是一位具有强烈自我控制力的人类领袖,而非以威慑力量使同族人震服的半神。



在伯格斯坦的文章中,她联系到20世纪初的欧洲政治形势,以及弗洛伊德本人的犹太情结和人文关怀等各个方面,解释了弗氏对《摩西像》的看法。但是她最出乎意料的发现,也是和本文最有关系的论点是:弗洛伊德的释读实际上是基于雕像的照片,而不是现场的实物。伯格斯坦的一个根据是,弗洛伊德文章中所附的很可能由他自己所绘的线图(表现摩西看到以色列人膜拜金牛犊时的一系列动态反应)所根据的是弗拉特利·阿里那瑞(FratelliAlinari)于1880年左右拍摄的、在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广为传布的《摩西像》照片。她还举出其他证据说明弗洛伊德在研究这个雕像的时候确实使用了摄影图像,甚至还特别请人拍摄了细部。

按照常理推想,弗洛伊德这样做的原因可能是因为他无法直接到现场研究这个雕像,因此必须借助于照片。但这并不符合实际情况,因为当他写那篇文章的时候正在罗马,而且不止一次地参观了这个位于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的著名雕像。那么弗洛伊德为什么必须要使用照片呢?这就牵涉到这篇短文希望讨论的问题,即现代美术史中的描述和解释往往根据摄影对原始作品的“转译”,美术史家对照片的依赖实际上成为他们释读美术品的先决条件。

当复杂的建筑物和三维的艺术品被再现成二维的图像,当这些照片或幻灯成为研究和教学的主要材料,“视觉”就成为研究者和美术品之间的唯一联系。他们和艺术的关系被缩减为“目光”(gaze)的活动,而他们注视的对象是从原来建筑和文化环境中分裂、肢解下来的碎片。

弗洛伊德在20世纪初写作《摩西像》的论文的时候,美术史正处在从一般艺术欣赏和古玩家的业余爱好转化为一个现代人文学科的过程中。这个“科学化”的过程极大地得力于摄影术的发明和推广。实际上,我们可以认为摄影从本质上改变了美术史的运作。无论是对资料的收集还是对分析的方法,照片(以及后来的幻灯片和数码影像)都起到了一种中间介质的作用,把不同媒材、形式、尺寸的美术品“转译”成为统一的、能够在图书馆和图像库保存和分类的影像。这种转译大大地扩展了美术史家占有资料的范围和能力:它使得研究者足不出户就可以对大量资料进行分析,而且还可以细致观察一般看不到或不容易看到的形象,如高空拍照的城市和建筑照片、数千里外的考古发掘现场以及被蓁埋的历史遗迹。由于照相资料对美术研究的用处如此明显,一些学者在摄影术发明后不久即建议设立图像档案。如1851年时已经有人提出系统拍照意大利文艺复兴三杰之一拉斐尔的作品的动议。八年以后,美国作家奥利弗· W.霍尔姆斯(Oliver W. Holmes,1809-1894)预言,在将来,摄影图像将如书籍那样充满图书馆,被艺术家、学者和爱好者广泛使用。当代学者罗伯特· S.纳尔逊(Robert S. Nelson)在一篇很有见地的讨论幻灯教学和美术史研究的关系的文章中指出,霍尔姆斯的这个预言终于由数码技术的发明而得到最后实现。

但是照片对美术史的影响远远不限于提供资料。更重要的是,对这种“转译”材料的使用在三个重要方面改变了美术史的基本思维方式。第一个方面是“比较”式论证方法的盛兴:从19世纪下半叶开始,美术史研究和教学越来越以图像的比较作为立论的基础。与其对某件作品做专门的实地观察,美术史家越来越习惯于在书斋或教室里考辨图片的异同,而这些图片所显示的是现实中不可能共存的对象,或是法国和意大利的教堂,或是希腊和罗马的雕像。这种新的研究方法解释了当时出现的一些重要美术史理论。比如瑞士学者亨利希·沃尔夫林(HeinrichW lfflin,1864-1945)对现代美术史影响极大。他通过比较文艺复兴鼎盛时期和17世纪的艺术,得出五对“艺术表现的普遍形式”,认为这些形式的转化是所有艺术传统发展的内在规律。无独有偶的是,沃尔夫林是最为提倡使用照片资料的美术史家之一,而且被认为是最早在美术史教学中同时使用两台幻灯机的教授。他在1931年著文说明这种教学方法的优点,指出演讲者可以随意运用各种各样的图像,包括细部、放大以及变体等等,来深化对作品形式的分析。这种讲演方法随即成为美术史教学中的正统。纳尔逊认为它代表了美术史教学从“以语言为基础”到“以视觉为基础”的重要转变:幻灯片不但提供了立论的证据,更主要的是决定了阐释的结构,成为知识生产中的一个主导因素。



从“语言”到“视觉”的转化也就是从“空间”到“视觉”的转化,这是摄影改变美术史思维的第二个重要方面:当复杂的建筑物和三维的艺术品被再现成二维的图像,当这些照片或幻灯成为研究和教学的主要材料,“视觉”就成为研究者和美术品之间的唯一联系。如果说参观一个建筑时人们需要穿过连续的空间,在实地欣赏一个雕像时会走来走去,不断转移视点,那么这些身体的移动在看照片或幻灯时就都不需要了。特别是在听幻灯讲演的时候,听众坐在黑暗的讲堂里,一边听解说一边看着一幅幅放大了的和经过特殊照明的图像。他们和艺术的关系被缩减为“目光”(gaze)的活动,而他们注视的对象是从原来建筑和文化环境中分裂、肢解下来的碎片。

“碎片”的概念进而联系到摄影对美术研究的第三个深层影响,即研究者日益增长的对“细节”的关注。如果说19世纪上半叶的美术研究仍基于对美术品的笼统印象和宏观美学评价的话,19世纪下半叶以后的美术研究则成为对“有意义的细节”的筛选和解释。这种倾向在鉴定真伪、确定时代和作者、风格分析、图像志研究等各种美术史领域中都成为主流。研究者的基本技术是通过寻找和解说美术品的细节以证明某种结论,而这种细节的最佳来源无过于摄影。实际上,我们可以认为美术史照相资料的一大功能就是提供细节,一件著名作品往往被分解为几十个以至上百个细部,研究者因此能够对一张画的微妙笔触或一个建筑上的局部装饰图案进行精细的研究,做出历史或审美的判断。一些19世纪的欧洲学者,如著名的德国美术史家安东·斯普林格(Anton Springer,1825-1891),因此把摄影术称为“美术史研究的显微镜”,其功能在于使研究者摆脱主观臆断,使他们的研究日益精确,逐渐进入“科学”的层次。

回到弗洛伊德对《摩西像》的研究,我们现在可以了解为什么他必须以照片作为直接分析的对象。弗洛伊德曾记述自己在圣彼得教堂参观这个雕像的现场经验,但他在那里感到的是孤独和无能为力:摩西似乎在愤怒地注视着他,使他觉得自己似乎是那些丧失了信仰、沉沦于偶像崇拜的群氓中的一员。是照片使他重新找回了学者的自信,因为他可以在这些图像中冷静地发掘出“垃圾堆般的日常观察中未被注意到的特征”。而他所找到的证据——摩西平息自己胡须的手指——恰恰是这种别人没有注意到的细节特征。

这个特征当然是原作的一部分——米开朗琪罗的《摩西像》确实具有这个动作。但这只是这个雕像的无数特征之一。一个在现场参观的人的观感是他与所有这些特征互动的结果:当他在雕像前移动位置和改变视点,他会看到《摩西像》的不同角度和侧面;他的印象也会被教堂的光线、建筑环境以及周围的其他雕像所影响。这些视觉条件大都在照片中消失了,所留下的只是从一个特定角度摄取的一个特殊的二维图像。作为再现或转译,这个图像同时取消和强调了雕像的某些特征。以弗洛伊德所使用的阿里那瑞的照片为例,从这个角度,摩西的面部表情和双腿的动作成为次要的方面,甚至无法看见;而他的胡须和手的动作成为照片最中心的形象。弗洛伊德文章中登载的另一幅《摩西像》照片进而显示了摄影转译的另外两种功效。首先,通过对照片的剪裁,原来的全身雕像在这里被改造成半身像。其次,原来的建筑环境被抹去,代之以灰色的平面背景。这两种改造,再加上摄影师对摩西面部表情的特殊关注,使得这幅照片成为20世纪初人们心目中的一幅典型“肖像”作品,而这类肖像为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提供了最贴切的视觉根据。

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手卷画是一种非常特殊的艺术媒材,其最基本的两项特征是它的强烈的时间性和私人性。但是当一幅手卷以照片或幻灯片来表现的时候,所有这些特征就都消失了,观众看到的是“转译”成类似于架上绘画的具有明确界框的一幅幅图像。

从弗洛伊德写作他的文章到现在已经将近百年,但是美术史研究仍旧在很大程度上延续着他释读《摩西像》的逻辑。虽然对“原境”(context,或译成“上下文”)的重视引导许多美术史家去重构历史上的建筑环境和视觉环境,虽然考古学和文化研究的发展促使美术史家更多地注意图像的物质性以及与其他物像的关系,但是对大部分人来说——甚至在大部分美术史研究者心目中——美术品的摄影再现仍代表了“事实”本身。换言之,这些再现——无论是照片还是数码图像——仍在有效地隐藏自己的“转译”作用和能力。举两个中国美术史上的例子,虽然照片或幻灯把一幅手卷画转化为不相衔接的印刷插图,它们仍可以自豪地宣称自己是原作的替身。虽然我们手中拿着的精美画册把敦煌石窟分解成一幅幅图像,我们感到自己只是在更加精确地研究建筑和雕塑原物。

这两个例子可以说明在释读美术品时使用照片的两大危险。一是不自觉地把一种艺术形式转化为另一种艺术形式,二是不自觉地把整体环境压缩为经过选择的图像。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手卷画是一种非常特殊的艺术媒材,其最基本的两项特征是它的强烈的时间性和私人性。与架上绘画不同,手卷的创作和阅读是在时间和空间中同时展开的。而展开的节奏和方式由画家本人或主要观画者控制,其他人只能在他的旁边或身后观看。这两个基本性格进而决定了手卷画的其他特点,如开放型的构图(与架上绘画不同,长幅手卷实际上并没有总的构图界框)和观看的固定距离(一般是胳膊的长度)。但是当一幅手卷以照片或幻灯片来表现的时候,所有这些特征就都消失了,观众看到的是“转译”成类似于架上绘画的具有明确界框的一幅幅图像。

敦煌石窟则属于传统美术中的另外一种普遍情况,即由多种艺术形式构成的艺术综合体。每个综合体——殿堂、石窟寺或墓葬——常常经过整体设计,其中建筑、绘画、雕塑的配置具有强烈的宗教或礼仪的意义。比如敦煌晚唐到宋代的石窟往往反映出一种流行设计程式:中央的台座上供奉着以雕塑表现的佛像及菩萨、弟子;两壁展示的大型经变画则代表了佛的教义。前后壁往往装饰着维摩变与降魔变,均采用二元的“对立式构图”(oppositionalcomposition)表现辩论或斗法。这种设计的主要根据在于它的象征意义;大量的“功德记”进一步说明了修造石窟的主要目的在于祈求功德,而非纯粹的艺术欣赏(在原有的采光条件下,画在后壁上和佛像背屏后面的巨大壁画实际上也很难让人看见)。但是当这些壁画被现代的照相和照明技术记录下来并印制成精美图册的时候,它们的意义就从宗教的贡献变成了视觉关注的对象。

现代美术史家因此身处两难境地:一方面他无法不在研究和教学中利用摄影图像的便利,一方面他又必须不断地反思这种便利的误导。这种情况和现代人与传媒的关系颇为类似:我们只有通过报纸和电视才能知道世界大事,但传媒从不客观,而是不断对事实进行剪裁和转译。面临着这种无法解决的矛盾,本文的目的在于提醒美术史家对自己的工作保持清醒,在解释美术品时回想一下弗洛伊德的前例:我们所用做根据的究竟是美术品本身还是它的再现影像?我们的立论如何被图像的“转译”所规定和引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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