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在甲骨文里面,其实是一个胸前有好多花纹的人挺胸站着,文字最早其实就是纹身。古代的人,他们把纹身的图案叫做“文”。 仔细想想,在远古或者说更早的时候,大家在山洞里唱歌、跳舞、画画,磨各种各样的玉珠子……当生存的危机都还时刻潜伏在周围的时候,他们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当然我们可以简单地说是因为高兴、开心,但其实这也是因为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是孤独的,当个体认同这个孤独的时候,就会希望自己是特别的,希望能够与他人有一个区分。因为如果没有这个分别的话,人跟人是一样的,也就不会有好奇去了解他人。 所以古人在身上纹身的时候,其实也是希望有人了解他。他发出声音告知,是为了寻求同类,这是一个非常基本的心理需求。当他找到同类的时候,因为大家有共性,于是就开始有人跟他一起开心,是一种“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快乐。 所以蔡邕在他的《笔论》里面说:“书者,散也。”这是一个舒展的动作,散的是怀抱。这就像远古的人在胸口画上纹身一样,他想告诉你的,是他皮肉下心里的所感所想。 这是“文”的本意。因此我们会喜欢文人,喜欢文气,都是因为我们的心里有一个渴望找到同类的愿望。而文人这一套游戏,琴棋书画诗酒花的本质是什么?在我看来就是一套暗号系统。 我记得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在人群中看到有一个女生穿了一条自己特别喜欢的裙子,而且是一条很小众的设计师品牌的裙子,就会彼此会心一笑。这就是一个暗号系统,文人也是这样的。比如你到一个朋友家里,可能你们是初次相识,然后他泡了一壶茶,这壶茶恰恰是你最喜欢的味道,那一瞬间你们之间的千山万水就没有了,这就是一个暗号系统,是一个求得同类的系统。就是那一刻,那一点令人心动的东西,是文人一代一代孜孜不倦,要“传灯”的东西。 在经历了过去这一百年的西学东渐以后,我们已经对传统的价值观和文化缺乏信心和比较本质的了解了。然后你会发现动不动批评别人,“你这是抄袭”。我想说董其昌画了那么多画,题了那么多仿这仿那的字,他是不是抄袭呢?比如在写《颜勤礼碑》,每一个人写的又是不一样的,这就是中国人认为的“生长性创新”,就是不断生长、衍生的创造力。 那这个创造力,必须建立在一个东西上面,就是定力。 耐力可能更偏重于时间的长度,而定力更偏重于质量,质量的完满叫定力。我觉得这就是世界的妙处,也是一个完满的模型。我们在憧憬自由、憧憬可能性、憧憬创造力的同时,恰恰也需要具备超长的耐力。所以大家千万不要被那些艺术家不羁的外表给骗了,我认识的每一个有成就的艺术家或创作者,都是心思非常缜密且自律的人,否则他无法支撑跟自己较劲的漫长的一生。 有一个普鲁斯特问卷。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卷,我做到里面一道题,问你最想复现历史上哪一个时刻?我最想复现历史的一刻,就是释迦牟尼佛在灵山会上拈起一枝花,下面只有他的学生大迦叶笑了,然后释迦牟尼佛就说,我把正法眼藏,涅槃妙心传给他了,不立文字,教外别传。我最想看到的就是历史上的这一刻,因为在这一刻,他们之间一定有用文字无法表达的会心默契,一定要身临在现场才能够体会到。 同样的,一个文人隔着千年看到了一张墨迹,他和那个作者之间的会心也是一样的,不会受到时空的限制。我在台北故宫看黄庭坚的《松风阁》,我真的觉得黄庭坚就站在我面前,就像一个帅哥令你心跳。太好看了,那个纸、那个墨闪闪发光。墨亮得就像他昨天刚刚写的一样,好像都没有干。这就是艺术的魅力,就是你能隔着千年感受到一颗活蹦乱跳的、真切的心和他的感情,这就是“文”的本质。 当然如果以看书多少和知识的总量来衡量的话,我们将来都会败给人工智能的,谁都看不过芯片,因此我们不能简单以读书多少作为文人的标准。而我觉得文人应该是那一群不管在什么样的外在条件下,都坚信心能转物,能够活出品质的人。大家仔细想想张岱、袁宏道、高濂,张岱当然是一个典型,他从最富足、最得意的少年到非常失意的晚年,其实是在用同一种态度活。像张充和先生,在日军轰炸,还能在防空洞里用小楷写姜夔的《白石道人词》,这个态度是文人的态度。也就是说,文人是那些你随便吃顿饭,他就能写出一首诗,你说那花草多难看,他扒拉几下给你插得特别美,这就是“文”,是文气。能把一切品质化,能提升有限生命时间里的质量,有这样的生活态度的,就是文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