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今昔话沧桑——陆俨少先生对中青年山水画家的一次谈话

查看: 282| 评论: 0| 发布者: 安梦Clover |来自: 浙江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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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我的学画完全是自发的。小时候住在上海郊区一个小镇上,那里没有画家,也看不到画,更没人指导,家里亲戚朋友中也没有画画的,可说是一点没有画画的环境。上辈说我,小时还未识字就喜欢画画,我到十三岁才看到一本石 ...

我的学画完全是自发的。小时候住在上海郊区一个小镇上,那里没有画家,也看不到画,更没人指导,家里亲戚朋友中也没有画画的,可说是一点没有画画的环境。上辈说我,小时还未识字就喜欢画画,我到十三岁才看到一本石印的《芥子园画传》,感到很新鲜。十四岁到上海澄衷中学读书,图书馆里有一部珂罗版印《中国名画集》,但不能借出,就拿了笔到图书馆去临摹,十九岁正式从冯超然先生学画,冯先生第一句话就对我说,学画不能太重名利,要有殉道精神,这话牢记在心,一直对我影响很大。当时有一同窗开画展,冯先生知道后很不高兴,认为他学了几天画就开画展,名利心太重很不好。冯先生鼓励我,作画要有自己的面貌,我的画不像他,他很得意,常对人说:“人家学生都像老师,而我有一个不像老师的学生。”现在如果说我有一点成就的话,与我有这样一位开明的老师是分不开的。有一次冯先生对我说:“你现在才学画还好,我很苦,我有了个面貌,想变也不允许,变了,人家说是代笔,是假的。”冯先生当时在上海是很有名的画家,三吴一冯(即,吴湖帆、吴待秋、吴子琛、冯超然),画的润格很高,求他画的人很多,但他总还是说卖画苦。当时的有钱人,很多是附庸风雅,往往提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要求,拿了钱就只能满足他们。当时卖画,也是卖面子,卖名气,冯先生名气大,当时生活还好,但只有这么几个。大多画家是很苦的,连饭都吃不上,所以我想最好不要卖画,但我家境并不富裕,不卖画,以后怎么生活。当时我有一朋友在浙江武康县上柏山中办农场,他也喜欢游山,约我同去天目山,我先到上柏山中他家里住了几天,我说这地方好,他叫我也到山里来办农场,我本来就不想以卖画为生,就置了些山地,种了梨树和燕竹。当时我有一方图章“门前千树梨花人家”。冯先生赞成我这条路走得对。就这样经营了不到五年,梨树开花结果,竹也成林,但抗战开始了,我就带着全家逃难,两个老人、几个孩子,老伴又在生病,一路上颠沛流离,狼狈不堪,最后到达重庆,重庆市里要挨轰炸,在乡下又有土匪,最后找到一个亲戚,他介绍我在一家兵工厂的附属农场里当事务员,做记工记账、领料发料等工作,工资不足以养家,空下来也画些画,后来在重庆成都开过几次画展。有一次在成都有人对我说:“你要开个展必须去见一下四川省教育厅长。”我带了一张画去见他,他看画后说:“画可以,但在成都开画展人事第一,作品第二。”我这个人有戆脾气,不通世故,回答他说:“我二十年学画未学人事。”他说:“这样画展是开不好的。”我也知道人事第一,但我这个人不会人事、不会交际,直到现在还是不会。

我在香港开画展,外面有的杂志介绍我的画展时,引用了我在《山水画刍议》一书中的主张,“三分作画、三分写字、四分读书”,并说“现在有些画家是三分作画、三分宣传、四分社交”,这句话是很深刻的。在旧社会那就更是这样,全靠背景,没有背景开不好画展,但我认为在年轻时应该扎扎实实做些学问,社交搞多了,要影响做学问。等年岁大了有点名气后,再回头做学问练基本功就来不及了。走近路想早点出名,看起来像是聪明人,但老老实实练基本功做学问,绝不是笨事,而是更聪明。老老实实做人,不搞花巧,人品高了画品也会高,画品是反映为人的各种因素的。在旧社会老实人要饿肚子,今天新社会生活有保障,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画,不必如上面所说去迎合有钱的买画者的口味,他们不允许你创新。今天鼓励大家创新,“创新”这二字不是现在才提出来,自古以来所有大画家,没有一个不创新的,否则就不足以成大家,创新愈多,成就愈大,家数也就愈大。像北宋董源那样。米芾说他是“唐无此品,格高无与比”,他在荆、关、李、郭北方山水的画法上,能出新的面貌,画出一片江南景色,所以就成了大家。在旧社会想创新,阻力很大,要有毅力,有勇气,要有一种牺牲精神,战胜习惯势力,好像在石头缝里长出竹子那样,要费很大的劲,其艰难困苦的程度一言难尽,说出来今天的年轻人是没有体会的,像是在说笑话,而事实就是如此。创新是手段,目的是要提高创作水平,那就要有高的见识,就要多看好画,第一步总是眼高手低,眼睛提高了,再经过努力手也跟上,手和眼接近,这样水平就提高了一步。所谓推陈出新,必须在传统的基础上出新,这样的创新才不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从前要看一张古画是极不容易的,现在青年人眼界高了,像我们美院的学生,看“四王”的东西不在眼下,一定要看宋元画,取法乎上当然是好事,像前些时我们在故宫看宋元画,这是以前一辈子也看不到的,过去要想看几张古画,得托人买面子,求收藏家,精品还不肯拿出来,而且看一下就收起来了。我记得冯先生曾对我说带我到庞莱臣(上海大收藏家)家里去看古画,后来一直也没能实现。有一次我在上海的一家裱画店看到正在裱那张王叔明的《葛稚川移居图》,就是我们在故宫看到的那张,当时正在接笔,露出上面一部分,我感到很高兴,因为在那本珂罗版印《中国名画集》上有的,这次能看到真迹,我要求展开来看看,开始还不肯,经我再三恳求了很久,最后才打开来给我看了,但从打开到卷起一共也不到两分钟,而现在就挂在故宫,今天看得不够,明天可再去看,这样的条件,以前是决不可能的。有些人认为我有一些传统的基本功,以为我临了不少宋元画,实在我哪有条件临,即使有一点也是看来的,记得在抗战前南京举办过第二届全国美展,我得到消息就去了,每天上下午都去看,连续看了十天,将最好的画看之又看,看得烂熟,眼睛一闭这张画就浮现在脑际,可以背出来,经过这次看,得到很多好处,我感到是贫儿暴富,突然脑子里有了很多好画。而现在青年人,对看古画不感兴趣,我在上海时,有空总到博物馆去看,很少碰到熟悉的画界年轻人,有这样好的条件不利用很可惜。

再则是安排画家下生活的条件,以前也是不可想象的,画山水必须到名山大川去,公家出旅费安排时间,组织几个人一起去。以前想去首先自己要有一笔旅费,其次在工作的人也没有假期,再者要找一个同伴也是极困难的,一个人去不好,交通又不便,治安也不好,一个人更不安全。我没有别的嗜好,就喜欢到名山大川去,总想每年跑个地方,所以在旧社会的画家中,我可算是跑的地方多的一个,但现在年轻人,能去西藏、新疆等地,近的名山大川更不用说都跑遍了,我与他们比那是小巫见大巫了,出去跑是重要的,但总要先学点传统,没有传统面对真山真水,自己凭空想出一套是不可能的。我常对人说,每到一地,总要得到一点东西,各地有各地的特点,每次出去要带点新的表现方法回来,这样积累起来就出面目。上面所说,鼓励创新,多看名画,今天的印刷品也很好,所谓下真迹一等,眼界提高了,又有出去的条件,画画也有目的性等等,今天有这些好的条件,我认为,为什么现在中国画比解放前水平高的原因也就在这里。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现在行万里路是不成问题,成问题的是读万卷书,现在青年人不太重视读书,读书要从小开始,我也是从小学第一课人、手、足、刀、尺开始的,没有读过四书五经,中学里接触一点古典文学,但也不深不透,中学毕业后,决心学画,我父亲不同意,说学画要饿死的,如上面所说,靠卖画生活确实是不容易,但我对画画有特殊的兴趣,后来说服了父亲让我学画。学画后,听人说画中国画必须读点古典文学,作诗、填词。所以我在近二十岁时才开始读书,年轻时读的书可永世不忘,我二十岁开始已感到迟了,我主要靠自修,没人指导,我的文学修养全靠补课得来,没系统、没计划,拿到书就读,是涉猎性质,所以我的文学基础是不牢靠的,但我感到自己有三千兵能当五千用,肚里货是不多的,拿出去还能将就一下,实在是骗骗人的。有一次我有个书卷托人带给南京的高二适(就是在《兰亭序》的真伪问题上与郭老辩论的那位老先生)请他题跋,他看后说我对《水经注》很有研究,实在天晓得,《水经注》我是看过的,但只是抽几篇看看,如其中的江水注,长江、三峡等条,根本谈不上研究,也有人说杜诗读得很熟,对杜诗有研究。说我作的诗有杜甫的味道,我杜集是从头至尾读过一遍,另外诗只读些选本,我家也没有一本字典,读书难字过,所以没有扎扎实实做过学问。虽然是这样,但我认为读点书对画是有帮助的。所以我有十分精力安排四分读书、三分画画、三分写字。画画必须要写字,不仅是字写好了题在画上可以相得益彰,书法与画有共同之处,写字也是一种最好的肌肉训练,可使笔头重,笔力入纸,而且写字讲究点划,用在画上可不放过每一笔,可经得起推敲。好的书法,多看多临,可以变化气质改善一个人的笔性,我感到笔性一半是先天的,一半是后天的,在后天方面,要改善笔性必须立人品,做学问,多写字。如果不写字不读书到了一定阶段就阻碍了提高。我上面说的十分精力,画画只占三分,有人说太少了,我的意思是,三分以外的时间里每时每刻脑子里面都要有个“画”字,随时留意,得到启发,如张旭看到担夫争道,受到启发,草书长进,看起来这与写字毫无关系,就因为张旭时刻想到写字,别人看来是毫不相干的事,他却得到启发。像这样的例子是很多的,时刻想到画,即使是三分时间从事画画也够了,以前我自己这样安排,感到还是行之有效的。我这个人有一股犟劲,对一门学问,学了就要认真的学,搞好它,把一生精力扑上去,不甘于小成,要与最强最好的比,即所谓要与古人血战,不能学到一点就沾沾自喜,我要求自己的画要创新法有面目,这种新法和面目,要被人所承认,要影响后世人,这样在美术史上才可占一席地,说得形象些,过一百年后举行历代画展时,能挂上一张,这就不是白过一生了。但我在旧社会度过了四十年,条件不好,自己也不够努力,所以没有学好,在新社会又经历十年动乱,也怪自己主观上不够努力,得过且过,一再蹉跎,现在悔之晚矣,少壮不努力,现已七十多岁,来日无多,但在我这有生之年,能看到现在国家这样安定,日趋繁荣昌盛,给画家创造了很好的条件,我要像珍惜自己的眼睛一样来珍惜它,争取多活几年,以前我说争取活到九十岁,有人说我太保守了,上海五个老说向百岁进军,的确要做的事太多了,否则来不及做,我想与大家一起,在这样好的条件下,对国画事业做出一些应该有的贡献,这才不辜负领导与广大群众对国画事业的期望与支持。我拉杂讲了这些,不当之处请大家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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